清秋沒太在意照片的事情，她相信那只是衝動之下的產物。
\t第二天一早回到公司，清秋即刻察出異樣，大家看她的眼神似乎都隱晦中透著怪異，雖然她自認長得不難看，但離萬眾矚目還是差了十萬八千里，在她認識的人裡，也只有設計部門的阿曼達才是眾人注目的焦點，什麼時候她也有這樣的待遇了？她滿腦子疑惑，直到午飯時間，她才終於從已經離職的陳翰那裡得到了解答——豔照風波爆發了。她的私密照雖沒被傳得鋪天蓋地，但至少在公司範圍內已經人盡皆知。
\t陳翰堅稱他收到就直接刪掉了，因為覺得沒什麼好看的。清秋聽了心裡老大不是滋味兒，臭小子什麼意思？是嘲笑我的身材沒什麼看頭嗎？不過，她可不想跟一個毛頭小子爭辯自己的身材，再說以他那張無所顧忌，沒遮沒欄的嘴，她想象一下那場對話都會忍不住全身起雞皮疙瘩。
\t難怪，包裝部那個平日裡總愛在公共場合開黃色笑話的小平頭一直色眯眯地盯著她的屁股看，視線似乎能穿透她的黑色牛仔褲，直接看到她屁股上的紫紅色胎記。
她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她會成為公司茶水間的話題女王。
“真是看不出來啊！平時裝得還挺像那麼回事！”
“真人不露相嘛！”
“你們沒發現以前美國那個陶瓷組的頭兒對她特別不同嗎？搞不好也是相好。”
“對！他們不是還一起出差嗎？你們說有沒有可能他們倆睡的是同一間房？”
“不然你們以為她為什麼會兩年不到就躥升到了現在的位置？”
“話說身材真不錯！”
“屁股上的胎記太誘人了，讓人忍不住想摸一把！”
“那可不？沒點兒資本怎麼搞人家老公？”
“聽說那男的把所有的資產都過戶到了她的名下，把他老婆孩子掃地出門了，真是太慘了。”
“話說我們的法律真是要改一改了，這種品行不端、行為放蕩、破壞人家家庭幸福的女人就該上頭條！抓去坐牢！”
……
一時間，清秋成了眾矢之的，公司裡自發組成了道德標準批判委員會，委員會成員不定時聚集在茶水間裡，批判她道德作風敗壞的同時，對那位他們意淫出來的男同事的可憐太太還有孩子表示最真摯的同情和支援。到最後，事情越傳越脫離現實，流言越來越不堪入耳，彷彿把她浸豬籠也不能解眾怒。
世人大多都愛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不過，也有少數例外的，許多人擠在茶水間大談豔照門的時候，被鍋具組的總經理一頓訓斥：“大家都閒得沒事做了嗎？聽風就是雨，你們對事情真相知道多少就在這裡嚼舌根？聽聽你們一個個說的那些下流話，大家好歹也算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你們自己不害臊我都替你們害臊！”
\t清秋心想她自己就算了，畢竟相比她以前在陶鎮受的風言風語，這些都還算溫和，至少不是指著她的鼻子當面進行，只是連累了無辜的韋禮，他要是聽到，大概會氣得當場口吐鮮血三丈遠。
若是何維義在，那些想摸她屁股的男人估計個個都得被他揍得屁股開花。
\t何維義一直都說遇事不能慫，他不在，她得為自己討個說法。
\t李小滿不是說公司有嚴格的保密政策嗎？這是哪門子的保密政策？照片竟然都流到公司外邊去了。她撥通了李小滿的電話，第一次沒人聽，再打的時候，卻一直處於忙線中，在嘗試了十幾次之後才意識到對方是故意不聽她的電話。她揚揚眉啞然失笑，迄今為止，能把人事總裁嚇得不敢接電話的，在這個公司裡大概也只有她劉清秋做到了吧？這覺對值得炫耀。
\t電話不接，直接上訪唄！李小滿不是說她辦公室的大門隨時為她敞開嗎？她拿上手機，去茶水間衝了杯茉莉花茶，慢悠悠地朝人事部辦公室走去。然而，人事部大門緊閉，不管怎麼敲都沒回應，她吃了個結結實實的閉門羹。此路不通，再尋它路，除非離職，大家同在一個辦公室，難不成還能永世不相見？李小滿無非是想拖到風波漸熄，最後便可輕輕帶過，一如颱風過後的海面，依舊風平浪靜。可那一刻，她氣盛得緊，她必須見到李小滿。
撬開人事部大門的方法有許多種，她選擇了最文雅的方式。
\t回到自己的座位，解鎖電腦螢幕，她花了一分鐘快速打出了一封郵件，內容簡潔，一眼就能讀完：“菲奧娜，您好！我有非常緊急的事情需要馬上跟您討論，如果您半小時內無法抽出時間，我可以直接跟查理聊。謝謝！”
\t查理是總部最新外派來的總裁，管理整個深安分公司，職權等同於公司範圍內的藩王。
\t大家一致認為他跟他的前任路易斯非常不一樣，路易斯不時會出現在採購會議或各部門的週會上，聽聽民意，也會加入討論給出自己的意見，雖然有高層說他其實是個雷厲風行，殺伐決斷的主，不管怎麼說，在絕大部分基層員工眼裡，他算得上親民。而這位查理，除了公司每個月一次的全體會議，平日裡很少見到他，他似乎非常喜歡他的辦公室，輕易不出，對於他辦公室區域以外發生的事，他不關心也好像沒什麼興趣。以不久前曾孝賢跟總經理張佑禮的那次事故為例，當時他倆大打出手，公司都成角鬥場了，查理恁是淡定地坐在他的辦公室裡，從頭到尾都沒出來瞧一眼。
\t清秋心知肚明，無論事態如何發展，最後查理應該都會跟李小滿站在同一戰線，不過，那都不重要，她只是借用一下查理的名字而已，她有信心李小滿會在十五分鐘內給她打電話。
\t她盯著電腦右下角的時間，“嘟嘟嘟嘟！”電話響了，距離郵件發出後八分鐘。她瞅著來電顯示板，是那個熟悉的號碼，但她並不著急接。黑色滑鼠墊的一角開了裂，這引發了她強烈的破壞慾，她從文具筒裡取出草綠色的剪刀，開始慢慢地修剪，若是其他什麼東西，她大概會把它修得無影無蹤，但考慮到這是公司財產，她只是簡單給它變了個身，讓它從長方形的滑鼠墊變成了個圓形小杯墊。她把剪刀插回文具筒，再把迷你圓形滑鼠墊平鋪在桌上時，電話第三次響起，清秋按了外放，喇叭裡傳出李小滿溫柔的聲音：“親愛的，你找我嗎？”
“哦，也沒什麼重要事，你忙的話就算了。”清秋泰然自若。
“不忙不忙！要不你現在過來吧！”李小滿的熱情像夏日午後的陽光，讓人招架不住。
\t清秋從包裡掏出鑰匙串塞進牛仔褲口袋裡，李小滿手指上的倒刺還在她腦裡豎著，要是還沒剪，她會馬上遞上鑰匙串，讓她用鑰匙圈上掛著的指甲剪當場剪掉，實在不行，她幫她剪也行，否則，她們的對話可能無法正常進行下去。
\t還是那個審訊室，即便她跟李小滿的角色已經互換，她依然不喜歡那個地方，好在這一回，李小滿沒讓她等太久，她一坐下，李小滿就進來了。這次，李小滿手上沒捧資料夾，只拿著個黑皮筆記本，筆記本的一側縫著個彈力筆套，筆套裡插著一支藍色圓珠筆。她特別留意了一下李小滿的手指，謝天謝地，那條倒刺終於被拔掉了！
“抱歉，今天真是從早上開始就沒停過，你找我什麼事？還是你已經決定好要怎麼做了？不論怎樣，公司尤其是我個人都絕對支援你。”李小滿畢竟是經歷過無數風浪的人物，化解尷尬不在話下。
“我在想你是不是有什麼事要跟我說。”清秋淺淺一笑。
“我？”李小滿誇張地把雙手按在豐滿的胸前，故作吃驚地望著清秋，“我……沒什麼事要跟你說呀！”
“哦？是嗎？”清秋嘴角一揚，決定單刀直入，“那就我來說吧！昨天有人跟我說他收到了我的照片，就是昨天你讓我看的那張。”
“然後呢？”李小滿問。
“然後我就問他照片從哪兒來的，他說是公司同事轉發的，很多人都收到了。”鑰匙卡在褲袋裡硌得慌，她側了側腰，掏出來擱在桌上。
李小滿猝然跳起，當即退到牆角，驚叫道：“你要做什麼？”
李小滿剎那間那麼大動作，倒是把清秋也嚇了一跳，她不明就裡地望著縮在牆角的李小滿，驀然反應過來，原來李小滿以為清秋要傷害她。
\t清秋忍俊不禁：“只是鑰匙而已！難不成你以為我要行兇？”
李小滿慢慢騰騰地移回到桌前坐下，驚魂未定。
她一邊玩鑰匙一邊靜待李小滿調整心情。
“你過來開會帶著鑰匙幹嘛？”李小滿總算神魂歸位，滿心不悅地說。
清秋自然不好跟李小滿說那是為她手指上的倒刺準備的，只好隨意編了個理由，說是早上鎖了門順手塞褲袋裡忘記拿出來了，後來仔細分析了一下，這個理由顯然不大成立，她都在自己位置上坐大半天了也沒覺得難受，這會兒突然就頂不住了？
“好吧！那你來找我是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李小滿繼續回到剛才的話題。
“還真有！”清秋往桌前靠了靠，“如果我記憶沒出錯的話，當時那張照片是發到了我們公司登記在求職網站上的公共郵箱裡，只有人事部有許可權查收郵件，那為什麼其他同事也能看到呢？”
李小滿眼珠朝右上方轉了轉說：“也許是發件人也有其他人的郵箱地址？”
清秋嗯一聲點點頭，“你說的這種可能性也是有的。要不……”她裝模作樣地抓起鑰匙在桌上敲了敲，“查一下？”
“怎麼查？公司郵件資訊屬於高度機密，不可能允許隨意檢視的。”
清秋愁眉不展地說：“那怎麼辦？你有什麼建議嗎？”
“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兒！”李小滿從筆記本上抽出圓珠筆，架在手指上，準備玩轉筆遊戲，對話比她預想中簡單，此刻的她已然放鬆了下來，“除非報警，但我記得你不願意，而且，事情一旦公開，對你個人聲譽造成的傷害肯定比現在更大。”
“如果你建議的話，報警也不是不可以考慮，反正已經夠糟了不是嗎？”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誒？你知不知道惡意傳播此類照片需要負什麼樣的刑事責任？好像是說情節嚴重的還可能會被判處兩年還是三年的有期徒刑，是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李小滿的聲音僵硬得都能壓碎核桃，任誰都聽得出這個問題的目的，可是她又不能發火，她要是生氣那就等於不打自招，變相承認了自己是傳播裸照的人。
其實，李小滿大可不必太在意，清秋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報警的，且不論這種狀況警察受不受理，若真查起來，第一個被問話的極有可能會是她在意的人，這絕不是她想要的結果。她不過就是測試一下，畢竟那是公共郵箱，人事部的所有人都有嫌疑，可人事統共也就四個人，一個最近離職了，一個在休假，剩下李小滿和前天帶她進會議室的人事助理，她們兩人的可能性都是百分之五十，而據傳照片給陳翰的人說，源頭出自於某個部門高管，那李小滿無疑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t“其實，這種小事，警察也懶得管吧！我們公司不是有保密政策嗎？要不我問一下總部的誠信與道德操守部門？”誠通道德操守部門是完全獨立的部門，職權等於內部警察，就過往的事例來看，事情一旦報告到那個部門，揪出始作俑者用不了一個星期。
“說吧！你到底想怎樣？”能做到人事總裁的人不可能是傻子，如果清秋想報警或報內部誠通道德操守部，不會坐在這裡跟她談話，只看清秋到底要什麼。
“一個道歉。”清秋也不拐彎抹角，早這麼坦誠該多好。
“這個簡單！我現在就可以跟你道歉。不管是我們人事部誰不小心洩漏了你的照片，我作為最高負責人都有責任。”
“不！”清秋堅定地搖搖頭，“我需要一個公開的道歉。”
“不可能！”李小滿臉上的肌肉因為憤怒扭曲得就像幼兒園小朋友捏的粘土人一般，完全變了形。
“那好吧！”清秋站起來，右手中指勾起桌上的鑰匙圈，轉身便向門口走去。
“你有沒有想過你在這個公司的未來？”李小滿對著清秋的後背說。
清秋立定轉身：“我連明天會發生什麼都沒把握，談何未來？”
“你是個聰明人，兩敗俱傷從來都不是解決問題的好方法。”
清秋唔了一聲：“那在你看來什麼才是解決問題最好的辦法？”
“事已至此，照片是你本人這一點毋容置疑，就算公司給你道歉又能改變什麼？只能讓事件繼續擴大，這對你對公司都沒有好處。”李小滿向她招招手讓她回去坐下，語重情深，“你還年輕，不要因為一時衝動而影響了自己的前程。”
清秋回到桌前，卻並未坐下，她似明不明地問李小滿：“所以我應該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這樣最好！再大的醜聞，都有被人遺忘的一天，明星八卦熱度也不過一兩週，更何況是你？相信我，事情很快就會過去。”李小滿微語意誠懇，“我必須承認人事確實有失職之處，可你有沒有想過？真正對你造成傷害的人，是拍你裸照發到公司的人，再直接一點，你一個女孩子，怎麼就那麼不小心被人拍下那樣的照片，你自己是不是也該負點責任？”
“你說的也有道理！”清秋認同地點點頭，“
\t（一）沒錯，被拍下那樣的照片確實是我自己不小心，所以我為此付出了代價。
\t（二）兩敗俱傷不是解決問題的好辦法，是不是就意味著無論誰在什麼情況下受到傷害，都應該保持沉默？一人被打了，就不該還擊，因為一個人痛總好過兩個人痛？有人被殺了，不該去追究殺人犯，畢竟死一個人總比死兩個人好？被強姦了，抓住強姦犯也不能改變被強姦的事實，與其讓強姦犯坐牢，不如就當沒被強姦過？
\t（三）發照片到公司的人確實對我造成了傷害，但人事部繼續更大規模地傳播就不是傷害？就像有倒黴蛋無端被白衣人刺了一刀，再來一個黑衣人，接著在那倒黴蛋身上連刺了無數刀，還對著他的胸口開了一槍，到頭來責任人是倒黴蛋自己和白衣人，跟黑衣人一點關係沒有？”
\t“你太偏激了！”李小滿搖搖頭，“讓我說得再明白一點，公司開了這麼多年，什麼事沒遇過？你不會真的以為抓住一點小把柄，我就拿你沒辦法了？我是為你好才給你指指方向，不要不知好歹，給臉不要臉。”
\t清秋點頭附議：“所謂的規矩和潛規則大家都懂，公司可以因為任何一個理由炒員工的魷魚，一切只在於報告怎麼捏造構撰。每一次的辭退解僱，人事部都功不可沒。”
\t“這是一家大公司，大公司就像大森林，森林越大陰影面積也越大，你不會天真地以為能三百六十度陽光普照吧？做領導最重要的一點是要顧全大局，你懂嗎？沒錯，任何一家企業都會有不平事，會犧牲無辜的人，但這是企業中必然存在的運作，像你這樣的基層員工是不會懂的。所以，”李小滿冷笑了一聲，“既然都說開了，我不妨再提醒你一點，不要以為鬧一場，離開公司就沒事了，我手上可還握著你的離職證明、推薦信和背景調查報告呢！這個圈子太小了，如果不想永遠找不到工作，我勸你還是識趣一點，把臉撕破了，對大家都沒好處！”
\t清秋把食指置於鑰匙扣中，一邊在桌上緩緩地轉著圈玩，一般慢條斯理地說：“你說如果我把事情報告給誠信與道德操守部門，不知道還輪不輪得到你給我開離職證明呢？”她不是個爭強好勝的人，尤其在工作上，但該接招的時候不能退，這是何維義教的。
\t“你敢威脅我！”李小滿惡狠狠地盯著她，鼻孔裡喘著粗氣，高聳的胸脯隨著呼吸起起伏伏，就像深安大梅沙海灘颱風天掀起的狂濤駭浪，洶湧澎湃。
\t清秋湊到李小滿的耳邊，低低地說了兩個字：“我敢。”
\t李小滿紋絲不動地定在原地。
\t清秋大步流星地朝門口走去，當手指觸及磨砂玻璃門上的五金把手時，她心頭突然橫生惡趣，想要使個小壞。她半側著身，向李小滿晃了晃手中的鑰匙串，說：“對了！你剛才不是問我來開會為什麼帶鑰匙嗎？我忘了告訴你，這上面掛著錄音筆。”說完，猛地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t誠然，鑰匙串上面根本就沒有什麼錄音筆，那隻不過是她對於李小滿威脅恐嚇她略施的小小報復而已，只是，她沒想到這胡編亂造的一個謊言，竟如平原君出使楚國前最後投入囊中的那把充數的錐子一般，出乎意料的脫穎而出，把李小滿從頭到腳的威風煞了個片甲不留。
下班後，空空蕩蕩的辦公室裡，只留下清秋和李小滿兩人。
夜色降臨，街道上，迎接黑暗的路燈一盞接一盞地亮了起來，燈火闌珊裡的城市一下子變得擁擠不堪，路燈就像影印機似的，把光源範圍內的一切都完整地複製了一遍，同一物體，不管是有生命的還是無生命的，燈光都一視同仁地給他一個影，一盞燈一個影，兩盞燈，兩個影，三盞燈就三個影，影的形態各異，大小不一，長短也不齊，影子們你踩我，我踩你；你吞噬我，我吞噬他，遵循的也是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原則。一眼望出去，樓影幢幢，樹影幢幢，人影也幢幢。
\t這樣的氣氛下，很適合推心置腹。
\t原來，那天跟清秋聊完以後，正好有一個部門高管過去人事部找李小滿，李小滿平時跟他走得很近，覺得跟他分享一下應該也不會怎麼樣，就開啟了資料夾，說好了只讓他看一眼，可他沒忍住拍下了照片。其實，當下李小滿已經讓他當著她的面刪除了，可她忘了，刪掉的照片是可以從垃圾箱復原的，這大概也是那張照片還留存於世的原因。
\t從某個角度看，清秋多少能理解，那種懷揣著火熱的秘密不能分享，卻又急切地、壓抑不住地想要與人分享的心情。李小滿把最終責任推給了鬼，是鬼讓她突然迷了心竅，這一點上，清秋無從反駁，就算那是一隻負責任的、敢作敢當的鬼，她也無法跟他對質，至少現在的她不行，如果瞎子不是瞎說，她的前世——那個頭戴鐵帽子，腳套鐵鐐子的劊子手興許可以。
李小滿已經在公司幹了近二十年，她聲稱自己什麼都沒有，沒有家庭，沒有孩子，連個知心的朋友都沒有，公司就是她的全部。李小滿願意向清秋說一萬次對不起，陪一萬個禮，可公開道歉，等同於要她向全世界承認自己的錯誤，這對於她那個位置的人來說，無異於知法犯法，而且，這還涉及保密原則、道德底線與行為規範問題，就算公司不處罰她，她也不會再有將來了，李小滿說著還流下了幾滴清淚。
\t從小到大，清秋都不愛哭，實在擠不出眼淚來陪她，而且，她也不認同李小滿說自己一無所有，她擁有權力，擁有高薪，擁有除了丈夫和孩子以外的絕大部分人都無法達到的優越生活，試問這些難道不是她曾經努力追逐而又得到了的嗎？這般的一無所又要讓深安所有像清秋這樣還在溫飽線上奔命的大齡單身基層女性情何以堪？
清秋跟李小滿坦言，她從頭至尾都沒打算追究。沒有誠意的公開道歉對她毫無意義，她要的只是李小滿一句真心實意的對不起而已。
過了下班高峰，公共汽車上只有零星幾個人：一對貼坐在後排的情侶，從他們身上極具深安特色的藍白校服看，二人應該還是中學生，女孩的頭搭在男孩肩膀上，共用一副耳機聽歌，溫馨得像一幅畫。她忽然有些羨慕，都說中學生的愛情是至真至純的，可惜，她那個掃把星的名聲，大概沒人敢喜歡她吧！說起來，她到如今，都還沒正兒八經地談過一回戀愛呢，也不知道這一輩子還有沒有機會。
\t回想起來，她的中小學似乎少了許多同齡人都有過的經歷，譬如同學錄，初中畢業時，一本本花花綠綠的同學錄在教室裡飛傳，可無論怎麼飛，都飛不到她手上，清秋從沒買過同學錄，沒人願意在她的同學錄上留言，即便留下大概也不是什麼好句子，為此，曉旭也沒買同學錄，原因多半也是因為她——不願讓她成為班裡唯一一個沒有同學錄的人。她和曉旭有一本共同的備忘冊，裡面記錄的是她們一起旅遊過的地方，吃過的餐廳和一切特別的回憶。又譬如同學聚會，她也從未參加過，班級QQ群就更不用說了，她受邀進群的可能性跟受邀跟比爾蓋茨共進晚餐一樣——機率無限接近於零。
\t一個膝蓋上平放著公文包的中年男人，肯定度過了很疲憊的一天，正垂著頭在打盹兒；在他前面，坐著個面板黝黑的男人，看樣子應該不到三十歲，軍綠色的Ｔ恤衫上濺滿了雪花般的白漆，在他身側，放著個紅色塑膠桶，桶裡插著一把藍色鐵線衣架。司機正後面有一個燙著波波頭的女孩兒，大概比清秋小二三歲，從上車開始她就一直在打電話，聽口音像湖南人。清秋猜測電話那頭可能是她的家人，拉的都是些家常小事，吃晚飯了沒有，吃的什麼菜，今天的工作有點忙，加了會兒班，表姐就要結婚了，需要封多少錢的紅包。
\t忽然，她感到大腿上一陣振動，是電話。她掏出手機，來電顯示的是一個137打頭的手機號，陌生號碼她一貫是不接的，可那天她的腦子不好使，手指也不好使，明明是要掛掉，偏偏按了接聽。
\t“喂？是劉小姐嗎？”
\t“我是！”
\t“我是樓下鵬城地產的小李呀！想問一下你的房子要賣嗎？”
\t“多少錢？”
\t“一百零五萬。”
\t“一百二十五萬實收。”
\t“現在方便看房嗎？”
\t“二十分鐘後可以。”
\t一個電話，她把房子賣了。
\t那天正好是星期三——每週固定打電話回家報平安的日子。她癱在沙發上，打量著屋裡的一切，她對何維義說：“二哥，我不想上班了！”
\t何維義回答說：“不想上就不上，餓不死你！”
\t清秋辭職了。
\t正式遞交辭職信後的第二天起，她的座位旁突然多了些平日裡沒什麼來往的客人，其中不乏有前兩天還在大肆批判她是狐狸精的人。當中大部分都是前來確認問候的，有些還邀請她吃飯，這突如其來的善意來得讓清秋有些措手不及，也不免感嘆人性的複雜。他們原本還對她這隻狐狸精同仇敵愾，一聽說狐狸精蒼涼退場，立馬又對她生出了同情和憐憫。
\t豔照風波就那樣伴隨著她的辭職信莫名其妙地平息了，實在令人費解，難到辭了職的狐狸精就不是狐狸精了？
\t最令清秋意外的，還是李小滿。李小滿聯合清秋的部門總經理張佑禮一起，為她開了個不大不小的歡送會，在一桌子紙杯蛋糕和飲料旁，李小滿當著一眾同事的面，很鄭重地向她說了句對不起，並祝她好運。清秋不明白李小滿為什麼那麼做，她也不打算問。
\t跨出公司大門，等待清秋的是一個黃毛小子——陳翰。
\t“你怎麼在這兒？”她詫異地問。
\t陳翰把自己的背從牆上剝下來，向她晃了晃手中的車鑰匙：“來送你呀！”她腦子裡閃過她向李小滿晃鑰匙的畫面，不過一個月的時間，卻似乎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送我？”她狐疑地看著陳翰，她不記得她跟他提過辭職的事。
“你今天不是最後一天嗎？我來送你回家。”陳翰按了電梯下行按鈕。
“謝啦！不過，你怎麼跟個間諜似的，什麼事都知道？”公司發生的事，陳翰有時候比她知道的還早，真是不可思議。
“那得看什麼事，有些事告訴我，我也不想聽。”陳翰一臉臭屁地說。
電梯到了，陳翰才發現清秋只背了個揹包：“你的東西呢？”
她自顧走進電梯，指了指背上的揹包：“都在這兒啦！”
“電視裡離職不是都要抱個箱子嗎？”陳翰跟著進了電梯，“還以為你要搬一大堆東西，我才開車來的。”
“那是電視，假的！”清秋說，“最離譜的劇情是，有一個女主角離職時抱著滿滿兩箱子檔案，檔案多得一邊走邊掉，試問公司能讓離職人員光明正大地把內部檔案帶走？我剛才出來的時候，這包被翻了個底朝天，人事助理在裡面發現了一張收據，以為是公司機密，差點給沒收了去。”
\t“之前船務組那個陳雪離職時不是抱了好大一個箱子嗎？”陳翰說。
\t“她大概家裡需要個箱子吧！”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抱箱子竟成了離職新時尚。有私人物品，幹嘛不提個袋子，背個揹包，再多的拉個行李箱，隨便哪一樣不都比抱箱子來得方便？清秋盯著陳翰，“我說你怎麼獨獨對陳雪印象那麼深刻，喜歡人家？”
\t“不喜歡！我記得她是因為她說她有個大箱子，問我能不能送她回家。”
\t“送了嗎？”
\t“沒有！我送她上了計程車。”
\t“不知趣！”清秋笑道，“對了，我怎麼不記得你離職的時候有抱箱子，怎麼說我還有個揹包，你當初有什麼？”
\t“有錢包、手機，還有……”陳翰對著一輛火紅的低底盤跑車按了解鎖鍵，又耍帥地順了一下額前的黃毛，“車鑰匙。”
\t“哇！好酷的車啊！”她露出劉姥姥進大觀園的誇張表情。
\t“還行吧！”陳翰很紳士地為清秋拉開車門，做了個請的姿勢，“我們接下來要去哪兒？”
“你直接送我回家吧！”她拍了拍車頂，故作興奮地說，“我迫不及待地想試試名牌跑車帶來的快感！”
\t“那你可別後悔！”陳翰拉上安全帶，“我可是賽車手級別的！”
\t車子駛出車庫，陳翰忽然問：“那個肥婆逼你辭職的嗎？”
\t“沒人逼我，”清秋含笑說，“還有，她不肥！”
\t“她胸肥！”陳翰一邊開車一邊說。
\t李小滿要是聽到陳翰的話，不知道會作何感想，她的胸可是她最引以為傲的部位，據她自己透露，她之所以取英文名叫Fiona（菲奧娜），一來是女人不論多大年紀，心裡都住著個公主，第二個也是最重要原因的是她的胸是F罩杯的！
\t“照你的審美，那我也肥！”清秋嘀咕，話一出口，她猛地驚醒，怎麼說出聲了？可再想收回也已經來不及了。
\t“你？”陳翰不以為然地往她胸前掃了一眼，“你還好啦！”
“臭小子，眼睛往哪兒看呢？”她給了他胳膊一掌。
陳翰不屑一顧：“又不是沒看過！”
\t“什麼？你不是說你沒看嗎？”
“我不看怎麼知道是你？認出是你我馬上就刪了！不管怎麼說，我們倆可是在山上有過一夜情的，看你就跟看自己親姐姐似的，我肯定不會再看第二眼的。”合上後備箱，陳翰又補充道，“肥婆要不是個肥婆，我都想揍她！”
她無語地覷了他一眼，念在他後半句讓她莫名有點感動的份上，她就不糾正他關於“一夜情”的正確定義了。
\t“走吧！”她指了指車門說。